前世今生

夏日阳光 · 发表于 2003-9-11 03:56:33

假如有一天，你的生活忽然起了一点小小的变化，你会觉得兴奋吗？或者，有那么一点点失措？ 
 
 
当然，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有预设的。 
 
 
这个预设，在鲁迅那里是一间睡了许多人的铁屋，密不透风，空气有如稠厚滚烫的沥青，把每个人胶着在梦魇里面；而张爱玲让它变成了电车一角的一个小职员，庞大的机关大楼里灯火辉煌，马路上是人山人海，他只好在属于自己的一平方米里面形影相吊，每一天漫长得就像过了一生。 
 
 
你有这样的感觉吗？眼下这一天永远最漫长，过去的十年却就在度日如年的时候十年如一日地过去了。 
 
 
我在这城市生活了五年。在此之前，我一直住在家乡那个小城的一条街道，二十年不曾离开。 
 
 
五年前的一天，我就像一枝箭从饱满的弓弦上出发，脚底生风，凌空飞去。一路上我看到了从未谋面的黄河和长江，我觉得她们就像失散多年的姐妹，而我，是她们不分彼此的孩子。那时候，隧洞正穿过西边巨大的巴颜喀拉山脉，青海到上海，快要变成辽阔的岛屿，我就像一枝箭，离开了饱满的弓弦，从一个边缘飞到另一个边缘。 
 
 
后来的四年零三百六十四天，我便一天一天到了强弩之末，来来去去，不过只在方圆二十公里内挣扎。 
 
 
假如，你遇见了一个人，或者是一场梦，你的生活就此发生了改变，你会想起那么多年以前我问过你的话吗？假如，你遇见的是一个坏人，就像当年许仙遇见了法海，那你会像他一样背叛你自己或者我吗？背叛我不要紧的，只是，转了二十几世的你，喝过二十几碗孟婆汤的你，那么自闭和脆弱的你，怎么承受得起我的相认？ 
 
 
其实，我原是一株产在蜀南万箐岭的巨龙竹，历史教科书上说，六千多年前，我被饥饿的人们砍下来，削尖了用来投掷猎物，我挟着死亡呼啸而来，深深地淹没在猎物们柔软的皮毛下面，我看多了满是绝望的眼睛和破碎的脏腑，所以我弄瞎了自己的眼睛，扔掉心肺，终于止住了经久不息的疼痛和流血。后来，机巧的匠人把我放在火上炙烤，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因为我看见出生才三个月大的小鹿神态安详地在吃草，而它脖子上带着我刚留下不久的血窟窿，鲜血混着嚼碎的草渣子不断地漏出来，漏出来，红红绿绿像一条剧毒的赤练蛇。快要死了的我其实并没有死，因为我本来就是没有生命的木头，不是吗？没有生命的东西怎么会死呢？工匠给我身上安装了箭镞和羽毛，箭镞翼末的倒刺尖锐无比，沿着两翼侧刃还加铸了血槽，又给我浑身涂上漆和毒药，我变成了一件美丽而又歹毒的兵器。我的任务就是杀人，那个能够使用我的人，蒙古人称他为哲别，很多人怕他，因为他会要他们的的命；更多的人愿意和他歃血折箭，因为他很讲信用。折箭的时候他不会碰我，因为我是一件高贵、美丽而且歹毒的兵器，我是他的杀手锏。 
 
 
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话，你会觉得厌烦吗？我知道你的记忆已经清洗了二十几次，就像你那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你把它送去洗染店里想染回原来的蓝色，可是反复几次都不成功。你可知道它正在某个角落忍受着蛀虫的嘲笑和噬咬么？ 
 
 
你猜错了，你并不是哲别，你也不是他的仇人，我不曾刺入你的胸膛，你是安安稳稳活到八十高龄寿终正寝的。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的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年*月了，那时候我是一张挂在你家墙上的画，是一张西洋名画的复制品，你把我从欧洲带回来的时候你才二十出头，一转眼四十年过去了。四十年来我挂在墙上的位置不曾变化过，只有佣人每个星期来擦拭落下的灰尘。后来，从那年夏天开始，你忽然有几个月的时间没有回家，再也没人帮我擦拭灰尘了。那天中午，门被粗暴的踹开了，热流和强光汹涌而来，搅动了一屋子安静的灵魂。一群半大孩子扭着你的胳膊，嚷嚷着要抄你的家，看着老伙计们一个个断脰破胸，我知道这回是躲不过去了。火着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你跪在旁边，可是头被压低了，看不见你的眼睛，只好怜悯你半边光头上鼓起的大包。 
 
 
现在我是一个大公司的小职员。和张爱玲笔下的小职员不同，我是不坐电车的，这个城市拆掉电车线好多年了，是为了便于汽车在虽然不断拓宽却还是变得越来越窄的马路上不受约束地横冲直撞。我不再飞行了，甚至从小到大连飞机也没有坐过。我骑着五十元买来的破旧自行车穿街过巷，长着一张混在人群里面一转眼就消失、再次出现你也不会认识的脸，身高一米七五，目光越不过两米高的施工围栏。 
 
 
唯一不同的是，我脚上的鞋子都是名牌，总在奔走的人，鞋子一定要穿得舒服才好。 
 
 
还有，我虽然视力很好，但是分辨不出颜色，我的眼里只有灰和红。这和丰富多彩的世界有点不合拍。当年因为这个原因，我被很多学校拒之门外，教育由一群不懂教育的人来实施，真是一个笑柄。年老的时候我一定会写一部关于这城市的小说，名字就叫《灰．红》，来证明从幼儿园起我的眼睛就没有撒谎，因为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总不会不诚实吧，即使到老我这个人依旧靠不住，也还有几十年厚实的时间垫底，不至于从云端跌落的时候摔得面目全非。 
 
 
可是你不知所终。 
 
 
你出生于一九○六年八月十一日，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三日，强寒流袭来，你因为哮喘病突发在家中去世，享年八十二岁。发病的时候没有人在你旁边，——实际上你家里已经好几个月没人光顾了——邻居看到你倒地时拽断的窗帘，才报了警。 
 
 
…… 
 
 
我终于老了。我花光所有的积蓄，买了一部笔记本电脑。走到哪里我都拿着它，开始写那部早就计划好了的小说。我没有受过专门的文学训练，只好想一句写一句，虽然我知道频繁的开关机对电脑很有害，可是我没有办法。 
 
 
几年之后，这城市里多了很多拎着笔记本电脑行走的人，也许有很多人模仿我当年边走边写作的习惯。因为我已经成了著名的畅销书作家，我的作品改编成了电影，巨幅宣传海报占据着市中心最昂贵的广告位。我的阴郁和颓唐成了一种奇怪的病菌，通过电影院、电视机、电台广播传遍了整个城市，我用自己沉重的身体压在城市上面，粗暴地把它蹂躏了。 
 
 
你没有出现。 
 
 
再以后我把自己数目惊人的稿酬、版税以及全部作品捐给了一所大学，它的前身就是你去欧洲之前读过的那个学校，从欧洲回来以后你又一直在这里教书。既然我在哪里都找不到你，那我只好到你漂泊开始的地方找你，你累了还会回来，对吗？ 
 
 
我寄希望于某一天，你来到图书馆，在书架旁边流连徘徊。你遇见了我的书，心里有一些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一种想唤却唤不回的记忆。 
 
 
你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我还希望，我没来得及说完的话你自己从书里面能看得到，你一定看得到。我知道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到空白处的文字，听到寂静中的声音。 
 
 
当然这些都是我猜测的。 
 
 
我孤独地死在新西兰，一个远离所有大陆的孤岛。 
 
 
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的声音告诉我，我不能够再转世了，这次是真正的永别。 
 
 
然后，画面和声音统统熄灭。 
 
 
没机会告诉你在凝固的生活中我们是如何相遇的了，我不后悔。 
前世今生

紫馨の豹 · 发表于 2003-9-11 04:00:54

这么长。。。。 
顶一下 
嘎嘎

夏日阳光 · 发表于 2003-9-11 04:32:58

小豹有没有好好看啊

		自动登录	找回密码
密码			加入论坛

前世今生

Re:前世今生

Re:前世今生